《 母 亲 远 去 十 年 祭 》

夕陽红遍天

（作者凤山是我的一位多年好友，今年春节后（2011.2.10）小聚获知其博客，这篇祭奠老人的文章深深的感动着我。。。）


到今天，母亲远去已整整十年了。这十年间，老人家的音容时时在陪伴着我，霜染双鬓思念和负疚感日益沉重。
    母亲出生在一个富裕殷实的家庭。天生丽质，一身大家闺秀的气质和傲骨，同大姨两人被四里八乡称作两枝花。不知什么原因她的父母让大姨读书上了为数不多的女子师范学校,而他没有.故一生对此耿耿于怀，埋怨老人偏向大姨并且到死不服大姨的气。母亲心灵手巧，能说善辩。她的针线和烹饪都堪称绝活，她自画自绣的麒麟送子，鸳鸯戏水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两张绣片到现在还在妹妹那里珍藏着。小时候给我们做的衣服穿出去连那些女老师们都说是裁缝做的。过年家家祭祖摆供品，母亲制作的花糕供菜独具匠心，有菊花绽放，牡丹争艳，连年有余，多子多福……引来四邻八舍观赏，老娘们小媳妇啧啧称赞之余流露出妒嫉。那些年头生活拮据，家里常常揭不开锅，母亲愣是把一些野菜，树皮糠麸之类的东西做得有滋有味，一碗凉水经她七勾八兑竟成了高汤。她爱洁净几乎成癖，补丁衣服她穿在身上有折有泽，得体华贵，一家老小也甭想穿一天脏衣服。五冬六夏她几乎天天都用冷水擦澡，风烛残年仍在保持。小时的我淘气常常弄得满身是泥没少挨母亲的骂，长大后爱干净的习惯都是在母亲的熏陶下养成的，并且使我明白一个人注重仪表，讲究卫生不但是呵护自己也是对别人的尊重。

母亲心高气傲，但命途多舛。十六岁嫁给一个比她小得多的丈夫，生了姐姐和哥哥。其人其间当兵南下北上当了官。在哥哥还牙牙学语时，一封休书结束了他们的婚姻。那时女人被抛弃没人怜悯还让人看不起，母亲悲痛欲绝但还是顽强的活了下来。后来带着姐姐和哥哥嫁给了我的父亲。父亲幼丧父母，十三岁就给富人打小工养活自己，无依无靠备受歧视，从小养成了一种孤僻性格。由于性情不投，母亲和父亲别扭了一辈子。想起来真是一种悲哀，二老本来就很脆弱的心被挥之不去的痛苦蹂躏了一生，做晚辈的在这个问题上只能心痛而一筹莫展。母亲又生了我和妹妹，恰赶上了那个饥含交迫的年代。从五九年到六二年，在那一场史无前例的饥荒中，姥姥家的旧城公社天天饿死人。死了人开始使用棺材，后来用门板，大铺柜，后来用草席卷，再后来死人没人抬了，抬不及了抬不动了。死了人没人哭了，哭不及哭不动了。遍野尸骨，漫天哀云。野狗吃人肉吃得两眼通红。人们开始吃糠麸，再就吃野菜树皮，再后来就吃麦桔制的淀粉，棉籽皮，酒糟之类。父亲当时在供销社任经理，负责副食加工厂管着的有粮食副食，但饿得得了水肿病，两腿肿得穿不上裤子。母亲绞尽脑汁的操持，七凑八凑弄点吃得没让我们孩子们饿着。后来实在不能再熬下去了，在母亲很不情愿的情况下，离开姥姥家的驻地回到父亲的老家，三十里远的鲁权屯。老家有自留地，保本田。村里的支书叫邵希增，敢冒风险私分瞒产没让社员缺粮吃。可是我们刚回家没工分，还是分不到粮，母亲硬是说好说歹在村里的仓库里一次一次的弄了点小杂粮度日。住在邻村的小姑背着姑父用巴掌大的小布袋多次偷给我家一点种子吃。最艰难的时候，母亲拾掇了她穿的衣物，姥姥陪送她的嫁妆，布料爬闷罐车到泰安换地瓜片。记得一次扛着七八十斤地瓜片回到家就饿得昏倒了。那时我们都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母亲困了，像一帮小狗崽依偎在她身边，静静的等待着她醒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终于睁开了眼睛，艰难的爬起来，马上抱柴生火，煮了一大锅地瓜片，一家人狼吞虎咽饱餐一顿。我那小肚皮撑的鼓圆，腰都哈不下了。母亲凝神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但我清楚地察觉到，笑容那么快就消失了，随即眼里涌出两串浊泪。到现在我也不能理解母亲当时是何种心情。

老家家无片瓦，借住的是大娘家的几间东房。寄人篱下是母亲最不情愿的，加上大娘脾气不好整天打鸡骂狗使母亲甚是为难。记得那是一个寒冬寒夜，母亲大概到姥姥家去了，剩下我兄妹三个在家。大娘一家到邻村看电影去了，饥肠辘辘的我实在熬不下去到北屋卸下大娘家的屋门闸板爬进去，揭开锅一看有四个白萝卜团子，便偷了三个剩下一个，每人一个吃完躲进冰冷个被窝睡了。刚入睡就被大娘声嘶力竭的叫骂声吵醒，继而被掏出被窝一顿痛打，我没哭没讨饶， 每一巴掌似乎没打在我身上而是打在了心上，终生留下了深深的创痕。动物都有护食的本能，除非在食物充足和食欲得到满足的时候不攻击伤害争食者；人饿极了亲情友善也会大打折扣，除非是母亲与自己的孩子。我从未因此怨恨过大娘，到她垂暮之年经常买些好吃的给她。因为在那种艰难的时候，一顿饭，一口能充饥的东西可能关乎到生命的存亡。第二天母亲回来后，大娘仍不依不饶骂骂咧咧给母亲闹，母亲问清原委，赔了不是，未斥责我 一声却还对我投以赞许的目光。几天后母亲让邻里帮忙领着我们搬进了村里的磨房。那是过去宋家的一个小院，人绝了，留下三间破房和一片残垣断壁，院里两颗不死不活的老枣树。三间破房两间安了石磨，我们就在这连里安了家。雨天破屋到处漏雨母亲在屋里搭起窝棚，窝棚只能遮住睡觉的两张床，其他家具什么的都淋在雨里，外边雨停了屋里仍不停的下。冬天屋檐下冰溜子垂到地，门窗被寒风刮得咣咣作响，夜里尿盆的尿冻成冰坨子。母亲带我们在那一住就是几年，现在很难想象当时的岁月是怎么熬过来的。似乎从那时起，母亲便和大娘结下了怨，一生不说大娘的好。一直到六四年盖了房子我们才有了安身的居所

母亲为儿女献出了毕生的的心血。姐姐五八年就到沈阳读书去了，毕业后供职在辽宁工业展览馆，没赶上和我们一块吃苦，算他幸运。大约是在六八年，姐姐的不幸却接踵而来。支援“三线”工程去了广西桂林制药厂工作，出身资本家的新婚丈夫因对“文革”散布不满言论镗啷入狱，抛下举目无亲受人凌辱的姐姐和襁褓中的女孩。母亲得知后，只身赶到桂林将孩子抱回家，缩衣节食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养大，直到初中毕业后才回桂林。女孩一走十几年没回过，母亲离世远去也没回来。母亲弥留之际，我给姐姐通话告知老人的病情，强调可能将不久于人世的严重性。她说一本书没完稿实不能回。母亲真的撒手人寰匆匆远去了，等姐姐赶回来尸骨已寒。带着遗憾和愧疚，她写了关于母亲的一本书，完稿后让我过目征求意见，我没看，更谈不上发表意见。书出版了。前年清明节，姐姐将手稿焚在母亲墓前以告慰老人的在天之灵。母亲是不识字的，能读懂那些漂亮的文字？我想她不需要子女后人赞誉她，为她歌功颂德，树碑立传。母亲去时并没瞑目，她还有天大的心事。病重时她需要到大医院治疗，需要儿女们围在她身边和她说说话，她想亲眼看着一个个儿女都能混出个人模狗样。

母亲一生积心竭虑,而使他最痛心，最放心不下，最失自尊的是我哥。他自幼愚顽，自私任性，好吃懒做，肮脏粗暴。母亲对他既恨铁不成钢又处处怕他受委屈，除她自己以外任何人不能说哥一个破字。更使他养成了狐假虎威，有恃无恐的恶习。在家霸气十足，在外面动不动对人大打出手，没人敢惹他。名声人缘越来越差，五十多还光棍一条。母亲一辈子没少积攒了钱，最后让他以做生意为名都挥霍了。父亲早母亲六年先逝。父亲走后，同姐姐议妥，母亲由我赡养，哥哥跟他到桂林去。结果不到一年，在那里捣得不可收拾，送回了家。为此母亲痛心不已，日夜思虑待她百年之后哥哥将怎样生活。一天天积郁成疾，得了严重的心脏病。尽管及时进行了医治，但由于她心情的关系，病情日趋严重。我曾多次向她郑重承诺，我一定会照顾好哥哥的，她一直半信半疑。最后带着遗憾，带着牵挂不情愿的走了.

  我怀念我的母亲，以至于常常夜不成寐，泪湿枕衾。母亲的一生是平凡的，平凡得像许许多多的母亲一样，但我越来越觉得她是那样的伟大，那样的可亲可爱。她是一盏灯，沉沉的黑夜中，一盏灯发出的光是那末渺小那末微弱，而她却那末顽强。阵阵夜风袭来它飘飘欲熄又飘飘燃起，像天幕上的星，闪闪烁烁，时隐时现，永不知倦的点缀着那宁静绚丽的夜空。她将自己燃尽，照亮后人的行程，无声无息的永远的消逝了。她是一棵树，扎根在贫瘠的土地上，拼命的吮吸着零星微薄的营养，挺直躯干，顶风傲霜，亭亭玉立于天地间。她是那样从容大度无私无瑕，任鸟儿们在她的枝丫上筑巢栖息，在她的怀抱里避荫纳凉；贪婪的蝉，树蛭，毛毛虫依附在她身上吸着她的汁液，毁着她的容颜，蛀空她的躯干，销蚀她的生命 ，她都无奈无怨的接受了，在她的心目中，鸟们，蝉，毛毛虫们都是她的孩子。

我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在养育他们的亲身经历中，愈感悟出母亲养育我们的艰辛。养育之恩当应厚报，可我回报母亲的太少太少了。悔之已晚，我将一生受良心的谴责。我双膝跪地向苍天祈祷：母亲远行的旅途中，早行有霭云清风相伴，晚宿有暖房洁被御寒。不管在天国的哪一个角落都得以妥善安置，不再茹饥荒之苦，不再受拖累之劳。我双膝跪地遥向西天呼唤：母亲您且慢行，回头再看一眼您可怜的孩子吧，我们纵有千错万错可都是您心头的肉啊。您撒手走了，我们内心的苦衷委屈再向谁人倾诉，我们脸上的泪水泥垢谁再揩拭，风雨中哪里去寻避风的港，暗夜里哪里还有指路的灯。不，母亲您放心得走吧，其实您已经把您的一切都留给了我们，您留给我们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自强不息、自强自立，自我完善的性格。您是一盏不熄的灯，永远照亮我们生命的行程。

老摄童

文笔精彩，感情真挚，十分感人，拜读了。

蕴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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